当我询问作家提姆.费里斯他挚爱的逝者的食谱时,他传来一份简单的睡前饮品—苹果醋,蜂蜜,热水—这是他固定会准备的.每当热气中的酸甜味突然袭向鼻子时,他就会想到他的一位导师:塞斯.罗伯兹博士,接着眼皮会开始变得沉重.费里斯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著名的自我实验者,是生物黑客运动(Biohacking)和个人最佳化(Personal optimization)概念的代名词.他的许多冒险活动都会让你仿佛掉入复杂的兔子洞,但这三种成分的简单混合物已被证明是他找到的最佳失眠疗法,也唤醒了他所珍视的一段美好关系.
食物的微妙之处在于,在那些拥有华丽巴洛克风格装潢、过于考究的地方所品尝到的,绝不是最令人难忘的.如果你问人们最难忘的一餐(事实上,我已经问过这个简单的问题数百次了),永远不会得到在NOMA或其他米其林餐厅享用晚餐的故事.M.F.K.费雪写道:「美食始终与其姐妹—爱的艺术联系在一起.」人们总是记得有「爱」的地方.我们与食物的关系,和我们个人关于友谊、同伴和爱的经历共享着同一张地图.我谈的不只是在塞纳河畔的浪漫晚餐,而是还包括了滋养亲友之间热烈感情的餐桌,那些挤满了人的餐桌.
当我们想着、做着和吃着已逝之人曾为我们做的食物时,那是一种记忆形式,可以立刻启动我们所有的感官.咬一口黏呼呼的肉桂卷、薯饼的裂纹、嫩牛腩的口感、在脏149食谱边缘的潦草笔记……这些都是记忆的印记,这提醒了我们曾有的一段关系,也许不是因食物而形成的,却是以食物为一种见证而展开的.
珍娜十四岁时,她的爷爷因中风而过世.在他最后一次来访时,一如往常地把珍娜家的冰箱塞满了他用自家苹果制成的苹果酱.除了珍娜,没有人真正喜欢那苹果酱:弟弟觉得口感太厚实了;爸妈觉得味道太甜了.珍娜虽然处于自恋的十四岁,但她发现爷爷在去世后仍能滋养和照顾她,是非常有意义的.她仔细分配了最后一批苹果酱,这上面有爷爷亲手仔细标记的制作日期.每次吃的时候,她都想到他用患有关节炎的手剥皮、切碎、搅拌,小心翼翼地装入罐中的画面.在他去世后一年,珍娜吃完了所有的苹果酱,但留了其中一罐.
珍娜决定留下这最后一罐苹果酱.她不想要吃下最后一口爷爷亲手制作的食物.她不知道几十年来那罐子里变成什么样,但每年秋天,珍娜都会收集苹果,和女儿一起削皮、切成薄片,制作苹果酱.每年秋天,她都会告诉女儿关于她爷爷的故事.
对著名的西班牙厨师荷西.安德烈斯来说,西班牙海鲜炖饭可以说是他所制作最重要的一道菜.许多人认为它是西班牙的国菜,而这道菜也与他作为厨师的个人故事密切相关.然而,现在当他制作这道菜时,他会想起一个名叫大卫的男孩.荷西在华盛顿特区的杜邦农民市场遇到了十六岁的大卫,他们在那里寻找更多大卫可以吃的蔬菜.大卫患有恶爱脑癌,需要改变他的饮食习惯,使身体足够强壮以对抗癌症.「我们一起在市场上购物,挑选我需要的食材,向他展示如何制作一种他会喜欢的蔬菜炖饭.」荷西说.那天晚上,他们在荷西家的后院一起煮炖饭.
「大卫对烹饪和食材非常热情—他甚至会像我一样对着食物说话,」荷西说.「他非常欣赏食物和生活.尽管他受病情所苦,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特殊的治疗,总是想着回馈他人.当他被问到圣诞节想要什么时,他说要把他的礼物送给在医院见过的其他病童.当喜愿基金会让他许一个愿望时,他说要把机会送给其他人.」
那天之后的几年里,大卫和荷西仍然是好朋友.「我在二○一二年春天,他离世前的不久去医院探望他,当时他一直告诉我,他等不及要赶快好起来,这样他就可以再煮饭、再吃饭了.他靠着对食物和烹饪的热情而活着,这真是太奇妙了.」
荷西记得,在大卫的葬礼上,「数以百计的亲友聚集在一起,分享有关海鲜炖饭的故事和盛宴,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我家后院做的那道菜.我在心里告诉自己,这是一个派对,我很高兴,因为我打从心里知道大卫希望这样,看到朋友和家人因为一餐饭而团聚在一起.当我走的时候,也希望能像那样.我将永远带着大卫的精神.他是一个无私、充满热情的年轻人,他每天都仍然激励着我.我每次做这道炖饭时都会微笑并想起大卫.我想,天堂里的天使能有像他这样的厨师,真是太幸运了.」
荷西的烹饪技巧经常受到媒体盛赞,但他的美食在二○一七年秋季因为另一个原因而成为头条新闻.荷西不满总统和其他美国非营利组织援助波多黎各(受飓风摧毁)的方式,于是他包下船只,前往群岛为饥民服务.他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提供数百万份热食,包括海鲜炖饭和三明治.正如一份报导所说的,「自飓风发生以来,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机构—红十字会,救世军或任何政府机构—提供更多新鲜烹调的食物,或者以这样细心的照料方式做到这一点.」在我看来,大卫如果在世,这就是他会做的事.
凯瑟琳.弗林也许是最接近现代版朱莉娅.柴尔德的一位.她在三十六岁时被任职的企业解雇,之后收拾行囊,前往巴黎实现终身梦想:进入巴黎蓝带厨艺学校(Le Cordon Bleu)就读.她在《巴黎蓝带厨艺学校日记》(The Sharper the Knife,the Less You Cry)这本引人发笑且内容华丽的纽约时报畅销书中记录了她的故事.现在,她致力于教授社会经济各领域的人们在家做饭.
几年前,她和母
亲参与一次书籍宣传的巡回之旅,两人在北卡罗莱纳州的一家咖啡馆吃早餐.「女服务生送来几片大片饼干和一个冰过的小碟子,里面装满了柔软的甜奶油,还有一小碗黑莓酱.母亲一边和我聊天,一边把奶油和果酱涂在饼干上.然后她咬了第一口,眼睛突然睁大.她放下饼干,开始哭了起来.」
凯瑟琳惊慌失措,问母亲出了什么事,但母亲只是忙着从包包挖出面纸来.几分钟过去了,才能解释刚刚是怎么一回事.「这种味道就像我爸爸的果酱一样,」她的母亲静静地说,一边轻拍着眼睛.凯瑟琳的母亲多年来一直试图复制他的果酱,但总是不对.凯瑟琳的祖父从没写下任何细节,没有人能捕捉到那种味道.「这让我突然好想念他.」她说.
凯瑟琳懂的.她十三岁时就失去了自己的父亲.从那以后,她每天都很想他,尤其是在她人生重大事件:毕业典礼、婚礼之时.「如果现在可以与他简短地说两句话,我会问他做的鸡肉和饺子的秘方是什么,」凯瑟琳说.过去三十年来,她一直试图按照他的方式来制作.「这很不理智,但我的心里某处深信着,如果我把这个食谱弄对了,就可以让他回到
我身边,哪怕只是片刻,哪怕只是一小口.」
食物──以及某些菜肴或口味带来的长期记忆—也跟我们照顾彼此的方式紧密连接.因此,当我们需要做些事情、想表达我们的爱时,就会提供一些食物.食物是我们滋养身体和滋养彼此的方式,因此当所有人完全停止吃东西,只能站在一起无所事事时,会让人感觉很不对劲.获得詹姆斯比尔德基金会大奖的厨师茱蒂.亚当斯的家人每年都会聚集在鳕鱼角,吃大量的玉米、龙虾和番茄.但是有一年,她的父亲只能喝点汤,其他几乎都吃不下.奶油蘑菇汤是他最喜欢的,所以茱蒂做给他喝.「第二个礼拜,当我们回到波士顿时,我必须用勺子喂他喝,」她说.第三个礼拜时,他时而清醒、时而昏迷.「我坐在他的床边,手里拿着一碗冷汤,努力不让眼泪流下.我母亲碰碰我的手臂,告诉我说:『没关系,亲爱的.他只是不想再喝了.是时候停下来了.』时候到了,该停下来了.」
食物给了我们生命,相当于阳光之于植物.在许多文化中,禁食被视为一种实践死亡的方式.随着我们的身体开始死亡,有一个像大自然一样古老的发条装置就会被启动.最先失去血液(续航动力)的器官是消化道器官.我们优异的生物系统知道要将血液重新绕道输送到大脑、肺脏、肾脏和肝脏,因此,饥饿和口渴感会开始消失.我知道这些信息像图画似地不好懂,但如果我们开始接受自己和所爱之人的身体上发生的事实,就更可能专注处于当下,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刻也一样.安宁关怀护士分享的常年智慧之一,就是让我们所爱之人知道:当时候到了,离开我们是没关系的.许多临终过程都是因为「需要为家人活着」而被延长.让所爱之人知道你不会有事,这是难以想像的困难,但却可以减轻对方所受的苦.总有那么一天,我们都不再需要食物了.